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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余公他老人家,在倭寇清退之后,也要将神火箭溜建造出来,便是有防患未然之意,只可惜余公到底没能看着第一批神火箭溜,配到兵将手中。余公他老人家离开安东卫,要进京为汤公鸣不平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说神火箭溜若是不能继续造下去,也要将图纸存好,已备日后。”

小辈们皆不清楚当年的事,魏铭就算知道几分,也只通过聊聊几笔记载或者传言,他问朱总旗,“总旗见过余公?”

“何止见过?余公来安东卫造神火箭溜的时候,我当时就在火器营中当兵。”朱总旗那时候只是个普通的小兵,因为做事勤快,被调去为余公的人打下手,“……余公亲自见过我们,他老人家一点大将的架子都没有,说日后还要麻烦我们,把旁人孝敬的江南的稻米,赐了我等一人五斗,满安东卫所,没有不羡慕的!我还记得那稻米,真的又香又甜,熬出来的米汤水,香味飘的一条巷子都能闻见!”

回忆起从前,朱总旗话显得尤其多,说到那稻米的稀罕,说到旁人的艳羡,这些都是余公的平易近人。

只是他话锋陡转。

“汤公为人不拘小节,没想到下面的人手脚不干净,还出了人命官司。朝廷里那些人看不惯三公的风头太久了,也是先帝……唉,三公守住大兴的沿海,这样的功臣不奖反罪,汤公性烈,也是寒了心,当着先皇的面就说了狡兔死、走狗烹的话,先皇大怒,立时要把他拉出午门斩首,众朝臣这才怕了,苦劝良久才临时收监诏狱。余公当时就在安东卫所,闻言连夜就进了京。”

后面的结果,众人也都知道了,余公没能救得了汤公,汤公在诏狱内十分暴烈,出言不逊,先皇问及锦衣卫北镇抚使,北镇抚使原本还想替汤公瞒下,却顶不住有人早已据实以告,先皇就因着北镇抚使的犹豫,就将人贬到了甘肃,汤公更不用说,先皇非要将他在午门外斩首示众。

余公前去求情,明知道是火坑还是跳了,结果当然不出意料——粉身碎骨。

“……安东卫接到消息,汤公被斩,余公流放,好多军民走上街来。当时的指挥使和副使吓坏了,叫人将军户全部集中到各所各营里,将百姓全部撵回家中。当时我也在街上,指挥使派来的人到了,遣散众人,众人聚而不散,指挥使的兵稍有动作,就要动乱起来,最后有位耆老说了话。他说,我们就是送一送汤公,送一送余公,三公是救命的恩人,连送一送恩人都不行吗?那耆老说得满街的人都哭了起来。我们这些在倭寇手里幸存的人,毫不夸张的说,就是三公救下来的。”

朱总旗说着,掩面而泣。

“当时汤公走了,是真的走了,余公走了,却还有转圜,第二日城里出了几人,一路向西,寻余公去了。”

第172章 就此别过

“从前三公如同菩萨,保着沿海的军民,到了那时,沿海的人只能尽力保住唯一留在人世的余公。”

安东卫出了几个办事老成的,一路打听着余公流放到了何处,追了过去。除了安东卫,整个大兴沿海没有不忧心着余公的安危的,安东卫几人寻到余公的时候,余公身边已经聚了不少人,数一数竟有一个百户所之多。

负责押送余公的兵也怕了,同众人道不要闹出太大声势,免得被朝廷察觉,以余公如今的处境,牵扯的人越多,他越是难以保全。

众人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来的人越来越多,一路往边境而去,百姓想不知道都难,传言传得沸沸扬扬,关于先皇残暴、杀死功臣的传言,传了半个西北。

先皇到底还是知道了,咬牙切齿要杀余公,不想倭寇却来了,往浙江沿海一带扰乱。大兴虽然有兵力能打,但若是在这个时候杀死余公,倭寇得了三公皆去的消息,势必会卷土重来。

那时先皇已经病重,若是再起战乱更是顾不上,前朝几位顾命老臣和先皇亲母章太后,亲自上阵让先皇三思,大局为重,先皇不肯放过余公,也只能让他继续流放,再加三千里。

好在没多久,先皇薨了,因着没有子嗣,也没有合适可过继的人选,便按着亲疏,轮到了如今的圣上称帝。

为余公保驾护航的人都觉得有了希望,立时找人上京求情。今上永平帝怎不知余公大名?见了求情之书便面露犹疑。可他不过刚刚继任,皇位尚未坐稳,便要将先帝之令推翻,未免引起老臣不满。

不要说先帝的老臣,今上尚在犹豫之中,章太后便第一个跳了出来,不许今上改去先皇之命。

当初劝先皇不要在倭寇来时杀死余公的人中,章太后便是第一人,而如今,先皇已逝,不许放走余公的人中,章太后还是第一人。

无外乎,沿海已清,倭寇不在,比起无关紧要的军民请命,章太后更在意先帝的遗志。

“我只可惜,没能见到余公最后一面。”朱总旗抹了眼角的泪,“请愿不成,余公因着流放许久,身心俱疲,天一冷便病了,起初不过是风寒,却总也不好,一日比一日重。护送的人都想着今上能开恩放了余公,可等来等去,竟然等回来余公不可放的消息。”

“余公病得更重了,又有人上京请愿,这才勉强请来一位太医为余公看病,但是太医来的太晚了,太医到后的第三天,余公他老人家……到底是去了……”

那天夜里,多少护送余公一年有余的军民,留下了眼泪。

安东卫过去的人回来说,那天雾气很重,四野白茫茫不见树木,余公借宿在农家院中,太医撩了帘子出来,唤了众人,“余公还有几句话要说。”

众人听到此处,皆止不住哭泣,却又不敢大声,怕惊到了余公。

雾很大,满院子的人垂手而立,几个当头的人进了房中,余公让人把门窗打开。几人想劝,怕寒气裹进屋中,余公摆了手。

濒死之人,还怕什么寒气呢?

余公挨个叫了领头几人的名字,每一个人姓甚名谁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叫过名字,又问候起院子里来自各地的兄弟,众人都应了,余公才道:

“一载有余,诸位山水相送之恩,余某永记心间。今夕我去,诸位终于能得返家中。余某平生所愿家国皆安,如今国有明君,外无倭患,诸位早早返家在父母跟前尽孝,与妻儿团聚,至此安居乐业,也不枉方、汤二公与我的一番辛苦。愿国恒安宁,家和人全。”

余公说着,止不住喘息,顿了一顿,竟挣扎着下了床,一躬到底。

余宗光在此,与诸位别过了。”

屋内外哭声全无,白茫茫的雾中,众人强忍着眼泪,纷纷避身回礼。

一盏孤灯在屋檐下晃着微茫的光,穿不透浓重的白雾。

屋里的人陆续退了出来,只剩下余公唯一在世的女儿,跪在余公床前,送余公最后一程。

翌日日出东方,白雾渐散,院子里的人还站在原地,檐下孤灯燃尽,屋里哭声传来。

时间再无将军余……

“一世名将,就那样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唉!”皇甫飞禁不住感慨。

众人叹气追忆余公。

唯有魏铭默不作声,脸上露出说不出的疲惫与感伤。

皇甫飞见他露出这种表情,甚是不能明白。

魏铭年纪轻轻,不到志学之年便才名鹊起,怎么会露出这种仿佛伤同类一般的神情呢?

皇甫飞正要问上一句,魏铭已然回过了神来,方才神色皆去,像是秋风扫过,什么都没有留下。

皇甫飞来不及惊奇,就听魏铭道:“神火箭溜在,余公便在。”

他说着突然站了起来,朝着朱总旗长鞠一躬,“余公遗志,便托于总旗了!”

朱总旗一震,忍不住老泪纵横,站起了身来。

“朱某必让神火箭溜重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