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然穿过了大半个温村,离那拇指山也不过寸步之遥了。
他“啪”地一拍扶手,椅子两旁的木轮被重力一压,倏然陷进了泥里,生生停了下来。
“那秃驴别是丢了吧?”这孽障居然有脸这么嘀咕了一句,开始琢磨该怎么给玄悯指个路。事实上他手里就绕着玄悯的铜钱串子,而这铜钱串子其实可以摇出声音,破局引路。不过这种时候,他根本就不曾想起来这一点。
薛闲扫了眼四周浓重的雾气,又望了眼前头从雾气中勉强露出来的一点儿山头,灵机一动。
他所谓的“灵机一动”,往往跟常人的理解有所偏差。毕竟这祖宗上次灵机一动的时候,在半空中一个甩尾由龙化人,将拎着的石头张陆廿七一干人等直接扔进了湖里,下了锅人肉饺子。
至于这回……
融于荒村白雾间的玄悯四下扫了一圈,循着薛闲一点儿依稀的踪迹抬了脚,正大步流星朝某个方向行去,结果刚迈了几步,便陡然听见一阵声势浩大的龙吟。
玄悯诧然抬眼,就见前方渺远的浓雾中乍然窜出一颗硕大的黑色龙头,颇为肃然地冲他的方向遥遥说了声:“这里!”而后又“噗”地缩回雾中,再不见踪影了,料想是下半身没力,撑不动。
玄悯:“………………………………”
不过薛闲这一短暂的龙身却好似引起了山间某样东西的共鸣,在他地鼠般缩回浓雾中的一瞬,整个荒村的地面微微颤动了一下。
第53章 乘气局(四)
去他娘的果然又把老子的骨头腌泥里了!
感受到自己身体一部分的共鸣固然是欣喜的,但是欣喜之余,薛闲依然气了个倒仰。四处翻山掘土,就为了把自己散落的骨头一根根捡回来,这种复杂的心情,普天之下估计没几个能理解的。
早先在坟头岛底下是这种感觉,后来在石头张院子里同样有这种感觉……直到这次,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薛闲已经坐不住了。他也不打算等玄悯,左右方向已经探头示意过了,直奔着拇指山头走总不至于再走岔了。
他这么琢磨着,便再度卷着那二轮车,风驰电掣地一路疾行,不过是几番眨眼的工夫,他便已然坐在了拇指山脚下那株弯了腰的老银杏边。
寻常树木枝冠总是向阳的,哪怕枝干中途有所弯曲,冠顶依然是向上的。可这株老银杏却活似个作揖作到地的,额头磕着脚脖子,当真是冠顶朝地,也是一大奇景。
那拇指山头他先前也没见过,除了近看确实不曾找到挂下来的水流,其余变化他也瞧不出来。但单从老银杏就能知道,枝冠之所以朝地上弯,是因为地里的东西比浓雾缭绕之下的稀薄日光更吸引它。
要想知道薛闲那根龙骨究竟埋在哪一处,就看这老银杏的枝冠指着哪一块地面就行了。
薛闲驱使着二轮车,缓缓移到老银杏南面的泥地边,这块泥地约莫一丈见方,颜色比周遭其他地方略深一些,潮湿气比其他地方浸得更透,说明土质没那样紧实,曾经被人翻松过。
即便当时翻土的人已经做过了掩盖,但仔细看依然能发觉区别。更何况,只要薛闲一靠近这处,泥地下头便开始微微颤动起来。那些埋骨的人只想着埋在这闹鬼的荒村,总不至于有哪个寻常人吃饱了撑的来挖,却忘了考虑有一天会被本尊找上门。
薛闲冷笑了一声,抬手弓起五指猛地一抓,地底深处便有什么东西如同活心脏一般“砰”地跳动了一下。仅仅是这么一下,整座拇指山都晃了晃,惊起了一群野林中的飞鸟。
尖利的鸟鸣声杳然远去,薛闲又是一抓。
砰——
这一回,这块一丈见方的泥地整个儿由里至外被撞了一番,好似被犁过似的。
砰——
第三声过后,薛闲再没了耐心,猛地一拽。
就见整片泥地轰然塌陷下去,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的同时,整个周遭泥地都开始抖动、软化、倾斜。随着那片泥地坍陷出了一方黑森森的洞,周围的泥土,包括薛闲脚下的这些,都开始接二连三地朝那方黑洞里滚落,活似平地里搅起了一个漩涡,不管不顾地吸起了周围的一些物什。
仅仅是弹指之间,那株枝冠垂地的老银杏便整个儿陷落进了那方黑洞中,而那漩涡还在不断扩大,拇指山的边沿开始在震颤中滚落碎石,薛闲的二轮车即便后退得很快,也难抵那股吸力。
显然,这一切动荡都是因为薛闲想要动地下的那根龙骨,而那龙骨被某个阵局给牵连捆绑住了,所以一动,整个荒村甚至更远的地方都不得安宁。
拿回自己的东西,居然还要受这种挟制,薛闲简直要气笑了。
他稍一放松,抖动的荒村和山体便略微缓和了一些,黑洞的吸力也略有减弱,泥土塌滚入洞架势也没那样惊人了,就连他那二轮车的晃动也在变小……
而他再一收紧,龙骨蠢蠢欲动的同时,整片大地又开始剧烈震颤起来,黑洞般的泥下漩涡再度开始飞速扩张。
薛闲眉心蹙起,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他素白的皮肤衬着冷肃的神色,显出了一种不近人情的漠然以及难以亲近的疏离感。比起平日里那种翻天覆地没个正经的模样,他这难得冷下来的样子倒是更合身份。
你活抽了我的筋骨,还指望我掂量着其他人的死活,这是什么样的道理?!
可偏偏就是因为这样全然不对等的歪理,薛闲手中力道始终有三分保留。
就在薛闲一脸天寒地冻风雨欲来时,身后忽然落下了一个人,即便没有贴在他背后,但他依然感觉到了陡然靠近的体温,在这湿气阴沉的寒雾中,显得格外清晰,清晰得他心尖突兀地跳了一下,而后又缓缓沉落下来。先前的怒意和烦躁被那体温一笼,顿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沉沉静静的安心。
“我来。”玄悯沉缓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接着,轻薄的白麻布料从薛闲脸侧擦过,一只劲瘦的手越过他的肩头,垂下来取走了绕在他指尖的铜钱串。
薛闲略一怔愣,就听见熟悉的铜钱嗡鸣声在身后响起,一股巨大的力道猛然压在了四周草木山石之上,漩涡似的泥洞似乎被无形之手强行钳制住了,越滚越慢,最终凝固在那里,泥石不再坍塌陷落,拇指山也被死死摁住。
薛闲下意识仰脸看了他一眼,就见玄悯垂下目光,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他,平静道:“我镇着,你放心取骨。”
所有的风雨欲来和霜天冻地被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倏然抹平,薛闲收回目光,看着眼前深不见底的黑洞,感受着洞内蠢蠢欲动和他产生共鸣的龙骨,忽地从鼻间哼出一声笑来,和平日里的嗤笑嘲笑冷笑均不相同,没有什么带刺的情绪在其中,只是最简单不过地笑了一声。
他没有假客气地说上一句“有劳”,也没有道上一句谢,只“嗯”了一声,放松了筋骨道:“压稳了?我拽了啊——”
说完,他五指猛地一抓。
这回再没有半点儿保留,饶是玄悯已经用了千钧之力稳稳压住了这一片山地,也依然能感觉到大地隐隐颤动了一下。他的虎口被那股镇在下头的强力狠狠一震,裂开了一道伤口。不过他却面色不变,把控着铜钱的手指依然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薛闲所使的力道越来越大,铜钱的嗡鸣越来越响,周围浮散的白雾像是被某种气势吸引,在两人周围聚拢成团。
就在玄悯虎口的伤口彻底崩裂的瞬间,一声龙吟从黑洞里长啸而出。紧接着,一根森然白骨从地下挣脱,跃进了薛闲手里,在触到他掌心的一瞬,犹如被火烤化了一般,一点点透过他掌心苍白的皮肤,融进了他的身体里。
那种感觉,活似有人在他掌心里点了一捧火,而后顺着他全身百脉,一路烧到了心口,又顺着腰椎直窜入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