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闲一愣,收了话音看他:“秃驴?”
他试探着连叫了两声,发现玄悯都没有张口应他,而是干脆坐在了椅子上,阖着双目,像是在静坐养神。他脖颈间的那枚小痣突然朝外蜿蜒出几道细细的红痕,乍一看,像是趴着一枚小小的蜘蛛。
不过如此细节薛闲并未注意,他盯着玄悯看了一会儿,确认他死不了又醒不来后,悄悄冲江世宁招了招手。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之后,从归云居通往宁阳县城郊的小道上,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病痨书生正步履匆匆赶着路。他肩上端坐着一只纸皮人,纸皮人怀里还财迷似的搂着一枚金珠。
正是江世宁和薛闲。
第17章 银医铃(三)
“我——”江世宁一边在薛闲的催促下加快步子,一边有些踌躇的开了口,“我还是觉得略有些不妥。”
“不妥什么?”薛闲摸着他的金珠,问道。
“擅自赶路,把大师一人留下。”江世宁答道。
薛闲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我说你这书呆子是不是还梦着游呢?他是捉鬼的,咱俩是被捉的,你见过蹲大狱的逃跑还要叫上牢头的么?”
“没见过。”这话乍一听倒是也没错,江世宁琢磨了两遍,忍不住道:“可是——”
薛闲:“没有可是。”
江世宁:“但——”
薛闲:“也没有但。”
江世宁无奈地偏头看他。
薛闲整个人都扒在金珠上,臭不要脸地道:“我就是如此讲道理。”
江世宁:“……”
宁阳县城夜里有宵禁,一些四通的十字大街上已然竖起了栅栏和卡房,值夜的衙役拎着夜里暖身用的酒袋,在卡房旁守着。东南西北四扇城门紧闭,普通老百姓想在这时段里头出城,大抵得遁地插翅。
然而这宵禁对这两位不是人的来说,便没那么麻烦了。
江世宁的纸皮身体在这时便显露出些许优势来,必要时可以压成薄薄一片,是穿门走缝的一把好手。
“往东转。”
“前一个街口贴着墙根转进巷子。”
“直行朝西拐。”
薛闲那双招子比狗还灵,总能远远就瞧见阴影处的守夜衙役,指挥起来理直气壮,斩钉截铁。江世宁又是个脾性软的,被薛闲支使惯了,对方一开口,他便照着满足,也不做多想。
结果江世宁信了他的邪,走了好一会儿后,终于忍不住停住脚,一脸糟心道:“祖宗你行行好,闭嘴吧。”
薛闲瞥他:“怎么?不是走得好好的么,也没让那帮守夜的察觉。”
江世宁没好气道:“嗯,是没察觉,但这家绸布庄我起码打了三次照面了,再听着你的绕下去,明年也出不了城。”
薛闲搂着金珠道:“嘶——天有些阴沉,得早些找个落脚的地方。”
江世宁:“……”这死要面子的泼皮。
没了薛闲这路盲的指挥,江世宁的脚程顿时快了许多。很快就从他们绕了三圈的地方拐了出来,走上了正道。
“这楼看着眼熟。”薛闲左右张望了一番,觉得这条街都甚是眼熟。
江世宁“嗯”了一声:“你这不认路的,咱们今早刚来过,你怎的转头就忘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薛闲这才反应过来,这条街再往前走一些,从街口往东拐,便能看到刘师爷的宅子。夜里安静,若是何处有些响动,听起来便比白日里明晰得多。他们从街口路过时,瞥了眼那扇熟悉的宅院门,隐约能听见宅院里有些细碎的人声,听起来似是争吵,又或是别的什么,总是,不是个太平相。
江世宁脚步略略一顿。
薛闲转头扫了眼刘家宅院,道:“怎么?你想看着他恶有恶报?”
“那是刘师爷他自己的事,跟我已无关了。”江世宁摇了摇头,没再停留,抬脚便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大抵是医家本性,他终究还是做不到亲眼看着旁人得受煎熬,不过这兴许也是他和刘师爷之流最分明的差别。
宁阳县城外多山林,不过大多平缓秀致,少有凶险高陡的。
早些年因为国师是位僧人的缘故,各州府山野间兀地多了许多山寺,一度香火鼎盛。然而这几年不知怎的,入冬越来越早,连南方也大雪不断。都说瑞雪兆丰年,可这几年偏生雨水并不充沛,收成不好,百姓日子过得愈发紧巴。自己过日子都难,更别说去寺里添香火钱了。
于是,山野间的废庙也越来越多,倒是成了许多赶路人临时歇脚的地方。
江世宁带着薛闲在鸡冠山上一间废庙中歇脚时,外头已然下起了雪。
薛闲一进庙就挑了个好位置——这不要脸的孽障直接捞了把地上的干茅草,铺在佛像的底座上,毫不避讳地倚着佛像坐了下来。不用赶路,他自然也就不用刻意维持那副纸皮人的模样,而是变回了本相。
他一袭黑衣,坐姿懒散,没骨头似的,手肘架在佛像的莲花台上,曲着的指节松松地支着下巴,另一只手依旧在盘弄着他那宝贝金珠。
江世宁揉了揉眉心,觉得看到这祖宗就脑仁疼:“即便是废庙,也多少有点体统吧,佛像那是随便能坐的么?”
薛闲顺手拍了拍佛像的腿:“分我一半,不乐意你就吱一声。”
他还一本正经地等了片刻,冲江世宁一挑下巴:“看,没吱。”
江世宁:“……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我是不管了。”
他吹了吹佛像前落了灰的烛台,跟薛闲要了根火寸条,一边努力点着有些受潮的旧烛芯,一边还得防着那火苗别撩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