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潇没说谎,”费渡把视频停在她扒教室玻璃的一刻,“她确实听见了欺负过她的女孩聊天的声音,你看这里,她是担心在教室里撞上对方,才会有这个动作——应该是质量比较高的录音和播放设备。”
骆闻舟拿出电话,把监控上的中年女人照片发给同事:“查一下这个人的身份。”
此时,陶然已经很有效率地带人来到了南湾县。
在燕城周围,南湾明显属于后发展起来的区域,低矮的棚户和城中村还有不少,正在改头换面的过程中,拆得乱七八糟,道路也坑坑洼洼的。南湾派出所的民警迎出来,十分热情地给他们带路:“你们说的这个尹超,户口还在咱们这,人早就搬走了,刚才我大概问了问,他们家老房子拆迁他都没回来,是他弟弟尹平拿着授权书签字领的钱。”
陶然没料到会这么容易就找到“老煤渣”的线索,忙问:“所以这个人一直跟他兄弟有联系?”
“没有,”民警说,“领导,您猜怎么着,我早晨接到你们电话就上门去问了,结果这个叫尹平的人含含糊糊、躲躲闪闪,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再一逼问,才知道丫挺的那授权书根本就是伪造的,就为了独吞老家儿那点拆迁款!哎,前面慢点开,修路呢……让他们拆得乌烟瘴气的,一家子原来守着个小破屋过日子过得好好的,现在——得,爹妈不是爹妈,儿女不是儿女,兄弟姐妹一场,天天为这点钱掐得跟他妈乌眼鸡一样,我们这一阵子出警就没别的事,全是为这个产生的矛盾……前面就到了。”
尹平一家刚从老宅里搬出来,住在一处临时租屋里,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屋里采光不良,仿佛连暖气都没有,活似个阴冷潮湿的冰窖。尹平是“老煤渣”尹超的双胞胎弟弟,也是五十六周岁,在一家单位烧锅炉,一张瘦脸拉得老长,脸上多长着十年份的褶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愁苦气。
陶然一见就是一愣——“老煤渣”留在市局的备案资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了,然而依然能看出他五官与眼前这老男人的相似之处,还真是双胞胎。干了亏心事,尹平开门见到警察的时候表现得十分畏缩,忙着指使和他一样愁苦的老婆端茶倒水。
“让人查出问题来知道惹事啦?伪造你哥签名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呢?”民警脸一板,“你这是违法,懂吗?”
尹平耷拉着脑袋,一声也不敢吭,搭在膝盖上的双手戴着一副脏兮兮的毛线手套,不安地在裤子上来回搓着。
“我们这回过来,主要不是追究这个问题。”陶然放缓了语气,把自己的工作证压在桌面上。
尹平的目光从他的证件上略过,连搓裤子的动作都停下了,整个人一僵,吓得不知怎么好。
“你哥尹超是我们一起案子的重要证人,”陶然说,“我们正在找他,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尹平的下巴几乎要点在胸口,轻轻地摇了摇头。
南湾的民警在旁边说:“是没有还是不敢拿出来?你有胆子独吞家产,没胆子跟你哥说话是吧?就你们这种人……”
陶然一摆手打断他:“尹平,你最近一次和尹超联系是什么时候?”
尹平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随后又飞快地躲闪开陶然的目光,嗫嚅半晌:“有十来年了……我哥说他在燕城得罪了人,得走,刚开始老娘活着,他还隔三差五地寄钱回来。大概八九……十年前,老娘没了,我们也联系不上他,我就……我就去他最后一次汇款的地址去找。”
“在什么地方?”
“t省,”尹平说,“到处跟人打听,找了半个多月才找着他。他看着挺有钱,过得也滋润,就是不愿意回来,说他仇家太厉害,回了燕城他们得要了他的命。我反正……反正是没见过他哪来的仇家,气坏了,就说‘你不回去,就当老娘没生过你,忘本的混蛋王八蛋,不孝!迟早得遭报应!’”
尹平先开始还小心翼翼的,到了最后几句话,约莫是动了火气,额角青筋暴跳,哑着嗓子吼了出来。
陶然一顿,不是真情实感,恐怕还真演不了这么逼真:“那以后再也没联系过?”
“还有什么好联系的,他不是我们家的人了,有什么资格来分老家儿的东西?”尹平梗着脖子抬头去看方才说话的民警,“我没违法,我没错!”
第135章 埃德蒙·唐泰斯(六)
尹平双目充血,脸色却一片惨白,干裂的嘴唇不住地哆嗦,脸颊不自然地抽搐起来。
陶然忽然开口打断了民警和尹平的争执,目光扫过尹平戴着手套的手,他问:“怎么在家也戴手套?”
尹平好似正在应激状态,闻声,他立刻警惕地看向陶然,飞快的小声说:“烧锅炉的时候烫伤过。”
说着,他好像怕陶然不信似的,小心地将手套扒下来一点,给警察们展示掌心扭曲的烫伤痕迹,随即又缩回手,低了头,仿佛对丑陋的双手自惭形秽,嗫嚅着说:“反正……他不是东西,我不亏心。”
陶然略微一皱眉,随即,目光不动声色地在这间破旧的租屋里扫视一圈——家里穷,但是不缺生活气息,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桌上、旧电视上,都铺盖着手工勾线的罩子,浅色调,洗得很干净,看得出,女主人为了让家人生活好一点,大概已经竭尽所能了。
客厅正对大门的墙上贴着不少旧照片,有单人的、也有全家福,众星捧月地围着中间一张老式的奖状,奖状上写着:“尹小龙同学在六年级第一学期被评为三好学生”,一角上压着一张小男孩的照片,大约七八岁的样子,抹着红脸蛋,抱着一杆玩具机关枪,冲镜头笑得见牙不见眼,想必就是“尹小龙同学”本。
“这是你儿子?”陶然指着墙上的奖状和照片问。
尹平没料到他问这个,愣了愣,才闷闷地点了个头:“嗯。”
陶然走过去凑近打量那张小学颁发的奖状,从奖状主人上六年级的年份日期来看,当年的男孩尹小龙,现在也应该有三十来岁了。
“还得过奖状,成绩挺好吧?”
“不好,从小到大就得过这么一张奖状,我们搬家都没舍得扔。” 尹平那好似布景板似的老婆开了口,眼看众人的目光都落到她身上,她十分不习惯地低了头,抠着自己手指上的冻疮。
“叫尹小龙是吧,结婚了吗?”陶然闲聊似的开口问,“现在他干什么呢?”
“嗯,还没对象呢,学历不行,我们家条件也不好,他人又笨又不会说话,人家都看不上他。”女人小声说,“他在4s店给人打工……”
尹平骤然粗暴地打断她:“人家就随口一问,你怎么那么多话?”
女人瑟缩了一下,讷讷地不敢出声了。
陶然冲她一笑,他笑起来的时候让人如沐春风,总是自带用不完的亲和力:“那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俩一个单位的,”女人在他面前果然略微放松了一些,低声说,“他烧锅炉,我就在食堂干点洗洗涮涮的活。”
“哦,是同事,”陶然想了想,又说,“二位是工作岗位上认识的啊,结婚多少年了?”
“三十多年……快三十二年了,”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还是单位领导介绍的——早些年我们俩是‘双职工’,听着还挺富裕,这几年单位效益越来越不行,我们也跟着凑合活着……那个……警察同志,我家大伯是不回来了,老太太活着的时候,亲口说过要跟他断绝关系,那要是已经断了关系,人又找不着,那房……那房也没他什么事啊,我们不能算犯法吧?”
尹平呵斥她:“行了,傻老娘们儿什么都不懂,少插嘴,烧水去!”
女人低眉顺目地应了一声,闭了嘴,在围裙上抹了一把手,拎起壶去了厨房,显然是已经逆来顺受地被支使惯了。
贫贱夫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共同生活工作了三十多年,有个成年而且一起生活的儿子,即使工作单位日薄西山,两口子也丝毫没有打算辞职的意思。
保守、安稳、懦弱、故步自封——是个典型的、有些守旧的家庭,和“老煤渣”那种游走在灰色地带的线人,生活得简直不是同一个星球,仿佛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有什么联系的。
陶然无声地呼了口气,一进门就猝然遭遇一个长得和老煤渣太过相似的尹平,他心里陡然升起一大堆有的没的怀疑,几乎要疑心起“老煤渣尹超”逃亡未果,冒亲弟弟的名混迹人群了。
现在看来,倒像是他有点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