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取证手段不正当,所有技术人员只能在寒冬腊月天里哆哆嗦嗦地赶回单位加班,试着修复被动过手脚的监控记录。
同时,经过证实,在龙韵城堵住的可疑人物是魏展鸿公司特别签约的“顾问”,年薪高达七位数,却不负责公司的任何具体职责,只单单挂个名。总而言之,魏展鸿父子、神秘顾问、魏氏高层乃至于蜂巢的法人、高管等一干人全被拘留。
由于出动了武警,整个事件的严重性呈几何级直线上升,从一个偏重于道德伦理的社会热门话题摇身一变,成了严肃的公共安全问题。
整个市局灯火通明,预备对外发布的通报改了十四稿都没通过,门口堆满了等着拿第一手资料的媒体。
冯斌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心心念念想要曝光的校园暴力事件,最终发酵成了这样一场风波。
骆闻舟脸上的淤青敷了没多大一会就基本消肿了,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印,郎乔羡慕嫉妒恨地围着他转了几圈:“老大,你年轻时候肯定是那种长痘不留印的牲口吧?”
“你才牲口,我现在也青春……”骆闻舟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镜子,发现自己此时确乎是一副胡子拉碴的邋遢样,满头乱发赛陶然,嘴角还破了口,对着这幅尊容,饶是他的脸皮坚如长城,也没能说出“青春年少”这四个字,只好非常烦躁地冲郎乔一挥手,“滚,滚远点。”
郎乔没有滚,她像平时那样,闹着玩似的凑到骆闻舟耳边,好似打算小声嘲他几句,嘴里说的话却是:“我在203审问学生的时候被窃听了,当时监控室里没人,后来找后勤查了一下,我发现203那间审讯室里的设备在前年修过一次……还有206和小会议室,都是同一批检修的。”
骆闻舟眼角一跳,抬头对上了郎乔的目光。
郎乔僵着脸强行冲他笑,大眼睛里却透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惶——这里是市局,如果连“家里”都不再安全,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人放心?
“写你的检查去吧,人没有豆大,操心得倒多,”骆闻舟说着,漫不经心地冲门口等着叫他的同事点点头,站起来用卷成一团的稿纸敲了一下郎乔的头,“天塌下来还有父皇顶着呢。我要去会一会卢国盛,你想参观一下十五年的通缉犯长什么样吗?走着!”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那双斜眼,卢国盛长得非但不骇人,还有点一表人才的意思——大高个,宽肩膀,面如刀刻,而且坐有坐相,并不像那些混混出身的犯人一样没型没款。
见骆闻舟进来,卢国盛一抬眼,颇为平静地和骆闻舟对视了一眼。
书记员有些紧张,因为知道这场审讯有很多人在旁听,唯恐自己哪个不雅观的小动作落在领导眼里,十分拘谨地站起来:“骆队。”
骆闻舟拍拍他的肩,拖过一把椅子坐下。
“骆队,”卢国盛跟着书记员叫了一声,目光扫过骆闻舟嘴角的破口,“就是你扛了二十多条疯狗,把我救出来的?谢谢。”
“少自作多情,我是把你抓出来。”骆闻舟不轻不重地纠正了他的用词,翻了翻桌上的文件夹,他公事公办地说,“卢国盛,男,三十九周岁,籍贯是燕城莲花乡莲花镇,燕北工程大学肄业,近亲属都已经不在人世,当年有个兄弟叫卢国新,十五年前已经被判处死刑并执行了——对吧?”
卢国盛了然地笑了一下,知道这都是过场,没搭腔。
骆闻舟盯着他的眼睛,大概是斜视的缘故,卢国盛的目光总是显得有些散乱。
骆闻舟问:“卢国盛,十五年前,327国道上先后发生三起专门针对中短途货运司机的抢劫谋杀案,是不是你干的?”
监控室里挤满了人——市局的领导,市政和武警的人,还有部分一线刑警等等,一时间,全都屏息凝神地望着监控上的男人。
“嗯,”卢国盛的肢体语言坦然而放松,一问,他就痛快地承认了,“是我,我想的招,找没人的地方等着,有目标来了,就往他轮子底下扔条猫狗,有的人傻一点,没什么经验,很容易就被诓下来了。不过有经验的老司机一般不会,就算知道自己轧死了动物,也通常不会下车查看,但不管怎么样,轧着东西,多少会稍微带一点刹车减速——这时候,我们就让那女的冲过去。”
轧死动物不停车可以,但总不能冲着人撞。
“只要他停车,我和我哥就能把人弄下来。”卢国盛顿了顿,随后,他冲骆闻舟一伸手,“也跟我根烟行吗?”
骆闻舟点了根烟,给他递过去。
卢国盛连吸了两大口,半晌,才缓缓地吐出一口白烟,在一片烟雾缭绕中,他略微眯了眼,喃喃说:“我早知道得有这么一天。”
骆闻舟:“为什么杀人?”
“杀人越货还要什么动机?”卢国盛嗤笑一声,“为了钱呗,我哥整天游手好闲,也找不着什么正经工作,为了那个女的神魂颠倒,要什么给什么,钱当然不够花。半夜喝多了酒跟我哭,求我给他想一个来钱快的主意。我正好和一个开车拉货的有仇,就跟他说那些人身上有钱,不如抢他们的,有胆子就试试……第一个司机是送电器的,那会家里正好还缺一台冰箱,干脆从他车上拉走了一台,人是我们俩一起杀的,没经验,扎了十几刀人都没断气,弄得一身血淋淋的,半夜才敢回镇上。不过第二个就有经验多了,我专门去查了什么地方能一击毙命,在动物身上试了几次,练熟了,果然,放人身上也好使。”
骆闻舟追问:“那第三个人呢?”
卢国盛话音轻轻地一顿,随后他面不改色地说:“时间太长,有点记不清了。”
“第三个受害人,你把他双目戳烂,还砍下了他的四肢,杀人分尸,”骆闻舟缓缓地说,“还是深仇大恨式的杀人分尸,前两个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个你说你忘了?”
卢国盛神色不动,略一思索,说:“哦,我记得好像是钱太少了,费了好大力气,发现他身上就一两百块钱,连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有。我一时郁闷,就那么干了……戳眼是我大哥让干的,他不知从哪听来的,说是死人眼里有个‘镜子’,能照见最后看见的人。”
骆闻舟“啪”一下合上文件夹,轻轻靠在椅背上,缓缓地说:“你哥卢国新当年的供词说,最后一个受害人身上揣着好几万,他当时求你们放他一马,说这钱是预备着给家人买药的,卢国新非常高兴,抢了钱,甚至不想杀人了,你却不同意——有这么回事吧?”
卢国盛沉默不语。
骆闻舟冷冷地逼问:“怎么,你们兄弟俩隔着十五年,这没串好供?”
此时,旁观审讯的监控前已经有人窃窃私语,有人低声问:“他怎么还不问冯斌的案子?还有爆炸和藏匿的事……干嘛老逮着这点以前的事不放?”
旁边连忙有人小声“嘘”了他一声,用眼神示意不远处背着手站得不动如山的陆局――领导都没说什么,好好听着。
“骆队,”卢国盛轻轻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我以为你会问我,杀那个小崽,我收了多少钱。”
“我知道你没收钱,否则早就被人知道了,市局下面没有埋炸弹,咱们有的是时间,你可以慢慢说,”骆闻舟神色不变,淡淡地看着卢国盛,“我知道当年的第三个受害人名叫陆裕,生前从未和你有过任何形式的接触,这个三十出头,脾气非常温和,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好人,从来没和别人起过冲突——为什么你对他有那么大的仇?”
卢国盛的眼神微沉。
“我稍微问了一下专家,他提醒我说,这很可能是移情作用产生的迁怒。”骆闻舟说,“你因为什么迁怒于他?在第二个和第三个受害人出现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费渡悄无声息地推开监控室的门,却没有进来,而是像个晚辈一样侧身,等着身后的人先走,一个中年人缓缓地踱步进来——他长着一张不苟言笑的国字脸,戴着眼镜,镜片却挡不住刀锋似的眼神。
年轻些的都是一头雾水,上了点年纪的人却已经认出了他:“潘……老师?”
陆有良回过头来,隔着几步远,和潘云腾遥遥对视了一眼,随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丝毫不问潘云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管他站在这合不合规。
卢国盛被手铐铐住的手在桌下轻轻地颤动着,脸上的微笑好似长在那的一样,紧紧地闭着嘴缄口不言。
只见骆闻舟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名单:“不但我们,估计你那些同伙肯定也很好奇,为什么11月6号那天,你会冒着风险出现在龙韵城,所以我们问出了那天到场的人名单,给你念念——王怡琳,周舒,黄敏敏,梁右京……”
卢国盛的脸色倏地一变。
“梁右京,”骆闻舟十指交叠,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怎么,你认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