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苎倒也不瞒着少商,可她实在没有八卦的天分,回答只有“大人不肯”以及“大人还是不肯”二选其一,偶尔超水平发挥一下,也不过是“大人无论如何都不肯”。
与忠厚寡言的阿苎不同,在旁服侍的莲房颇有计较,她是程始部曲之女,自小照料家中一大堆弟妹,看小女公子两眼放光却心不甘愿的被困在屋中,心中便有了计较。此后数日,莲房时不时与程少商讲些外头听来看来的‘好戏’。
巧菓看了不解,私下问道:“青苁夫人当初教导咱们要少说多听多做,阿姊你总把外头的事说来给娘子听,怎么成呀?”
莲房笑道:“娘子与主母尚且十年未见,如何会亲近咱们;我们二人将来一定是要跟着娘子的,娘子如若不信重咱们不亲近咱们,岂不枉费了青苁夫人的一番教导。何况,我说的这些事原本就是阖府尽知的,教娘子解解闷罢了,有何要紧。”
巧菓听了,忙谢莲房指点。
未几日阿苎便发觉了莲房传嘴,原想呵斥一番,谁知莲房却笑眯眯的辩解:“搬弄口舌是将无影的事儿编造出来,歪曲以邀得主家欢心,可奴说的并无半点虚假。”
看阿苎神色依旧不满,她接着道:“青苁夫人常夸咱们女君明理能干不输男子,说女君六七岁起就帮着掌管家事,难道咱们要将小女公子一辈子捂在被笼里,不叫她知道外头风雨?倘若我说不对,您打骂我就是了。不论好坏都叫女公子知道些,方能学着分辨不是?”
阿苎看了莲房半晌,心道:这话虽不错,不过这婢女未免不够稳重。
但又想着叫小女公子知道些长辈恩怨也好,免得她惦记十年养育之情而疏远了亲爹娘;此后她便不再言语,只暗中注意。
莲房的口才与阿苎天差地别,讲起传闻来声情并茂,程少商这才觉得日子有了些滋味。
原来那日程家母子不欢而散后,程母骂骂咧咧说要自己掏钱给董舅父去打点,可惜钱箱子空了一半,没盼见效用,倒盼见坐着囚车的董舅父被押送到了,姐弟俩抱头痛哭。据跟着一道去的仆妇们说,董舅爷憔悴狼狈的不行。
程母又找儿子闹了几场,依旧无用后便祭出‘绝食’这一终极绝招,据说前朝几位太后就常用这招数来对付皇帝儿子。可惜程母当初过苦日子时早就饿怕了,这些年来无肉不欢,这才饿了两顿就抵受不住。据庖厨上的仆妇们说,程母复食后的头一顿就吃了一只熏鸡半只烧鹅两只酱渍蹄髈三大碗麦饭,为着消食还找了一回医工开药。
程母这边折腾着,而董家情势却更加不妙了,董外弟也被拘了,董家在外头的田庄和铺子已然被封查起来。倒是董吕氏表现上佳,为了表示不能叫程母‘孤身奋战’,她一气卖掉了董外弟屋里二十来个婢妾,凑了好大一笔钱给程母‘周转’,程母顿时觉得这真是百世修来的好侄妇。
最近的消息是,这些日子董舅母日日都要来哭上一阵,这日程母饭后饮了两盏酒,酒壮人胆,直接操了把裁布小刀再次去威逼儿子,言道如若儿子不肯相救,自己就死给他看,然后再去告忤逆——程少商深觉这个顺序有问题。
程始不堪甚扰,随口道:也不是没法子救董舅父,就是儿自去顶了这罪名,就说董舅父盗窃都是奉了儿的命。然后儿去杀头换回董舅父,咱家被抄家换回董家,阿母你看如何?
程母当即就哑了,她虽然疼弟弟,但也绝没想过拿儿子却换弟弟;谁知一旁的董舅母倒得了启发,脱口而出‘外甥是大官,便是犯了罪过也不会如何的,顶多罚钱了事,不如叫外甥去认了这罪?!’话一说出,程家母子全都气得脸色煞白。
旁人更会想,幸亏董家无能,连狱司都进不去,见不着董舅父,不然串通一番,怕是董舅父真会攀诬程家也说不定。
程始当即大发雷霆,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见,冲着立在厅堂中的程母大喊:“成!百善孝为先,只要阿母吩咐一声,我这就北军狱出首自告!以后阿母就随着二弟三弟过活罢!”
这一顿里里外外不少人都听到了,仆妇管事纷纷道自家老夫人直是疯魔了。只萧夫人躲在屋内微微而笑,骂无好言,一旦争执开头了,多好的情分也会伤的。
这时,程母酒也吓醒了,奋力扇了董舅母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就自己萎在屋内不出来了。哪怕之后听闻程始吩咐家奴再不许董舅母踏进程家半步,哪个放人进来就打断哪个的腿,程母也不敢置喙。事情就这么僵住了,直到董吕氏第三日上门来赔罪。
按照青苁夫人的说法(莲房传),董家父子,老的爱财,小的爱色,董舅母又是个昏货,董吕氏是董家唯一一个明白人;不过,这份明白也是拿许多苦头换来的。
董吕两家原本都是家境殷实的农家,两家父亲早早为孙辈定了婚约,谁知董太公早亡,兼之天下大乱,随即家业一日不如一日,而吕家却尚能维持。吕太公为着守信,还是将小孙女嫁入连饭也吃不饱的董家。初初几年,董舅父舅母对这新妇还算不错,谁知程始同志太过给力,没几年就起了势,再看程家几兄弟娶的新妇非富即贵,董家老两口就觉得儿媳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若非董吕氏已生下若干儿女,又善于奉承,怕是早被休了。
也不知董吕氏与程母说了什么,从天光亮一直说到午晌,说的程母脾气全消,到了晚上就期期艾艾的使人去唤程始和萧夫人过去,表示服软。
听到程母传唤之时,程始与萧夫人正叫了程少商一同用膳,顺便联络亲子感情;看见跪在门畔的那个婢子不安的样子,青苁夫人笑了笑,道:“倒比夫人预料的早了些,看来这吕氏口才了得。”
萧夫人笑而不语,起身就要出门,程始临出门则还不忘嘱咐女儿,道:“嫋嫋,你自己先用饭,多用些肉!”
程少商原本起身抬臂的姿势顿了顿,才道:“喏。恭送阿父阿母,阿父阿母早些回来。”
女孩声音软软的,好像揉着个粉面团,程始心中喜欢,笑眯眯的点头出门。
程少商继而跪坐些,低头闷闷用饭,一旁的阿苎有些奇怪,青苁夫人看了,笑道:“女公子勿要不快,夫人和大人以后会常来陪你一道用饭的,今日实是有事。”
程少商低声应了。
可惜,纵然是七窍玲珑的青苁夫人也猜错了,程少商不是在想这个——她不喜欢别人叫她‘嫋嫋’,因为她自己是有乳名的,叫‘玲囡’,虽然叫它的人已经故去了。
……
每次走进程母的居室,萧夫人都觉得眼花,程母对屋子的要求很简单,富贵,富贵,再富贵,从地板桌几床具坐具但凡能嵌金的地方统统嵌了金丝金帛。
一开始程母说话还有些不好意思,话匣子打开了就越说越顺了。她拉着程始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你外弟妇说的好,老了老了还能依靠谁,还不是靠儿子,你这些年血里火里讨功劳,我才能过上吃肉饮酒的好日子,我怎会把你的死活瞧的比旁人重……”
程始与萧夫人互看一眼,俱不说话。
程母继续哭道:“你外大父临终前叫我多照看家里,可我没看住,你其他舅父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这么一个。我觉得对不住过世的父母,这才想着多贴补董家,以后你不乐意,我绝不多事还不成吗……”
萧夫人心中对吕氏刮目相看,这才大半日就把程母彻底说转了。她看了丈夫一眼,程始会意,道:“阿母,吕家弟妇还说了什么。”
程母牢牢记着董吕氏的话,示弱,一定要示弱,便戚戚道:“她说,只要你升官立功,董家自然沾光,叫你舅父去军中当差是挖你的墙角,拖你的后腿。”说到此处,她语气一变,咬牙切齿道,“原来这些年来,董家也没存下多少钱,不是叫你外弟拿去寻妇人嬉闹了,就是被你那歹毒没心肝的舅母拿去接济她的娘家了!”
程母虽然自己很爱贴娘家,但是讨厌别人贴娘家,为着萧夫人当初贴娘家她骂了有好几年,如今知道自己贴补弟弟的钱不少都给弟妇搬回了娘家,自是怒不可遏;心下算计着哪日有功夫了,杀上门去揪着董舅母的头发好好打上一顿出气。
“儿啊,”程母一下一下的拍打程始的胳膊,“你就救一回你舅父罢,他们田地也有了,屋舍也有了,饿不着冻不着,以后我绝不再来寻你的麻烦了!”又转头向萧夫人,道,“以后家里的事也全都由你做主,我老了,享享清福就是了。”
萧夫人的目光犹如一泓深潭,波纹不动,进屋这么久,方才开口道:“看来君姑是想明白了,其实舅父也不是不可救……”
本来程母一边抹泪一边偷偷转着眼珠子,萧夫人这话未说完,她就一跳三丈高,暴声道:“好哇,你舅父果然是你们两个没心肝的陷害的,就是为了来拿捏我,我是你阿母,是你阿母,你居然敢这样,我要,我要……”
“君姑要把我怎样?”萧夫人冷冷的打断道,“君姑能把我怎样?”
程母一时语塞,程始纹丝不动,屋内一片寂静。
萧夫人缓缓起身,将门帘掩实些,转身道:“不过休了我罢了。想君姑也听到些风声,这些年在城池之中,在战阵之余,我也略有些微薄功劳,且不说你能不能逼着大人休了我,便是休了又如何?我还活着——”
她微微一笑,嘴角带起一种奇特的讥嘲弧度,一字一句道:“我还活着,旁人可就不一定了。”
程母犹如被泼了一盆冰水,呆住不动。
萧夫人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道:“吕氏说了那么多,难道没说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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