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划过脖颈,却没有预料中的痛楚,他睁开眼,看着耳边一缕乌黑的发丝飘落下来。
方源将长剑收回鞘中,原本赤红的双目已经恢复了平静。
“够了,别再让这些继续下去了。受到伤害到人已经太多了。”
方源急促的喘息逐渐和缓下来,“还记得当初我们一起去拜访温先生的那一次吗?”
那是两人十一岁那年发生的事情,他们一时兴起,趁着皇帝出京南巡无人管束,悄悄离宫出去,拜访隐居的大儒温缈。两人只带了三四个侍卫,假装成四处游历的学子,一路西行,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近距离地走到民间。没有了皇子的光环笼罩,见到了民间种种不易。不同于建邺城百姓的富裕,很多城镇和乡村的百姓,日以继夜劳累奔波尚难得一顿饱饭。
那时候,两人方知,书本上所说的黎民百姓生活之不易,是真真切切的。
“那时候你曾经哀叹民生多艰,若有执掌权柄的一日,需尽力安定天下,还百姓以安康。”
夜幕之下,方源的音调低沉而沙哑。什么时候起,曾经真挚纯净的少年变得偏激而固执。
如果复国是这样一条让人扭曲的道路,他宁愿一开始没有走上这条路!
陈玹眼神之中满是茫然。少年时候的记忆,似乎像是隔了几辈子那样的遥远。
这么多年来,在复国这个宏大的目标前,还有南部六郡艰难的环境中,他殚精竭虑,日夜谋算,早已经忘了少年时候的情怀。
那些太美好的东西也太过脆弱,早已在现实的残酷面前粉碎地连一点儿痕迹都不留。
方源凝视着他,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让曾经好友明白,自己的放弃和背叛,从来不是因为仇恨。只是看到了一条更有希望的道路!
陈玹低下头:“所以,这就是你的选择吗?他就这样优秀?”
“优秀与否,姑且不论。至少,他是个值得追随的主君,对这个因为战争而混乱的这么多年的天下来说,是最恰当的人选了。”
“身为帝王,他明白,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某个姓氏或者家族的天下。这一点爱民之心,比什么都珍贵。”
方源一字一句地说着。
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不需要武勋绝世,或者智谋冠绝,这些自然都有臣子来效力。好吧,这位年轻的皇帝在这方面也很优秀,甚至有些优秀过头,都快要让他们这些臣子无路可走了。
实际上,身为帝王,他只需要选择对这个天下最好的方向,就是完成自己的责任了。从这一点来说,那位年轻的皇帝,堪称绝世明君。
陈玹沉默着,方源已经转身离开了。
曾经的肝胆相照,现在的兵戎相见,两人之间已经存在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天边泛起白茫茫的光,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过去了。
“皇兄。”陈璃悄悄走近他的身后,低声呼道。
陈玹没有动,但陈璃知晓他在听着:“记得送我离开的时候,皇兄在我耳边说的话吗?”
记着,活着是最重要的,人一旦死掉,就什么都没有了。
兵荒马乱的时刻,他在自己耳边殷切的叮咛,比什么都直入人心。他一辈子都记得那片刻的时光。
少年时候踏上战场,几次生死线上徘徊,每每浮现脑海的,总是这一句,还有叮咛这句话的人。
“你之前根本没想着跟我一起回南边去吧?”陈玹望着弟弟,突然开口道,“你想要行刺穆昆吗?”
“皇兄!”
“劝我活下去,无论怎样艰难的路途,自己却轻易选择死亡吗?”
陈璃低下头,“皇兄……”
“这些年,是我害你受苦了。”
陈璃摇摇头,眼眸中闪烁着亮光:“我非常庆幸皇兄当时的选择,才给了我这样的人生。”
对他来说,八哥是将他从孤独的深渊带出来的人。两次人生的巨大转折,都来自他。
潜伏大周多年,甚至在他长大之后,入朝出仕,南陈小朝廷百般艰难,他也未曾主动联系过步步高升的他。
陈璃知晓,如果自己不主动的话,陈玹真的会像临别说的那样,忘记他这个弟弟,让他有一个崭新的人生。最终,是他自己选择了回去。
陈璃站在兄长身边,目光中满是担忧。
陈玹突然笑了:“怎么,害怕我会自绝吗?”
陈璃沉默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刚才白光曦拔剑的瞬间,他真的胆寒惊惧,幸而,那一剑只是擦过脸颊。
光曦哥哥终究是不忍心。
“放心吧,他都不屑于动手了,我又何必放弃。这一条性命,灭国之际能存留至今已是侥幸,若再轻易放弃,更加对不起这些年来的奋斗了。”陈玹自嘲地笑着,而且,他尚不知道,到了那个世界,该以什么面目,去见他们。
他的妻子和孩子,曾经无比珍贵和期盼的,以为能够珍惜一生,却被他终结的感情。
陈璃稍稍放下心来,低声安慰着:“皇兄将来退避到南蛮,地域广阔,也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
然而,出乎他预料之外,陈玹低笑着说道:“何必再去南蛮,征战这些年,我也乏了。败了就是败了,又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皇兄!”陈璃震惊,这个选择大大出乎他预料之外。
陈玹却一片冷静,“去告诉大周的那位皇帝吧,南陈愿意归降。”
***
深秋的这个日子,在距离大周和南陈都遥远而陌生的南澜城外,一场简单却又意义特殊的礼仪正在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