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挂了电话随手丢到了茶几上,钢化玻璃桌面发出一声巨响。胖橘被吓了一跳,嗷了一声跳下了沙发。
“秦先生?”何有时战战兢兢喊他,整个人都有点呆。
秦深循声望过来,眼底有没收好的燥意漏了两分出来。
何有时没忍住哆嗦了一下,僵着手脚原地站了会儿,尴尬地挤出一句“我先去做饭”,跑厨房去了。
她从冰箱里翻到了肉松包,放进微波炉里转了两圈,自己煮了一小锅蔬菜粥。芥菜叶子在米粥里上下翻滚,何有时看着,心思飘到了别处去。
她还记得孙尧最初跟她讲过的话,要时刻关注秦深的情绪,他一向是情绪内敛的人,如果说别人的情绪是跌宕起伏的波浪线,秦深的情绪就几乎是条水平线。要是他哪天表现出不同于以往的烦躁、低落,或是干劲十足的样子,就该提醒他用药了。
而今天,明显与往常不太一样。
从十月初到现在,三个月的时间,何有时却还是头回真真切切地意识到。
——秦先生,好像真的有病。
这个认知让她难过得厉害,心里的酸涩一簇簇往上冒。尽管她不愿意往这个角度想,可这个自知自出现在脑子里就甩不掉了。
直到早饭做好,秦深还在沙发上坐着,闭着眼睛仰在靠背上,露出饱满的额头,眼下青黑一片。
睡着了。
何有时舍不得喊醒他,她才刚轻手轻脚地放下碗筷,立马就看到秦深睁开了眼睛,不过是打了个小盹。
“呵,难得能吃到你做的饭。”秦深揉了把脸,眉峰的冷硬撤下去,先前不好的情绪就消失无踪了。
何有时心里有事,听他语气轻松反倒更难过了,没能接上话。
秦深看她一眼就觉出不对,微一思索,“刚才吓到你了?”
“没有。”何有时下意识地摇摇头,她藏着心事不知道怎么开口,秦深却以为是自己刚才生气的样子吓到她了,一时竟有点慌。哄了半个月才把自家女朋友哄出两分脾气,这会儿就怕她缩回去。
秦深握着她的小臂把人拉到自己腿上,调整了下表情,闷声来了一句:“我头疼。”
他下巴上的胡茬冒了头,一宿没睡脸色憔悴,说这话时惨兮兮看着她,声音低得几乎是在哼哼。
何有时心疼得都要抹眼泪了:“哪儿疼呀?”
秦深握着她的手放到自己太阳穴的位置,她手劲极轻,像在捏面团似的不敢用劲,没什么效果,秦深太阳穴该疼照样疼,心里却舒服多了。
见他整个人放松下来了,何有时这才问:“出什么事了么?”
她不问,秦深便不说,若问起,秦深也不瞒她:“合作商出了点问题。”
江氏传媒是90年代创立的,靠着投资电影起步,后来电影投资不好做了,连着三部大制作血亏,导致公司元气大伤。后来又加上董事长车祸身亡的事,资金链断裂,几乎走入绝地。
秦深就是那时候接手公司的,与d国一家赫赫有名的游戏开发商打通了合作,拿下了其下几款热门pc和手游的中国区代理权。几款游戏都是系列作品,素有口碑,江氏传媒营销渠道又广,很快上市,游戏运营得极好,这才把资金缺口一点点填上。
如今旧式传媒萧条,公司很多部门如纸媒、唱片、广播都是连年亏损,偏偏这些部门不光牵扯了公司的老人,还有上边的文化政策压着,连年亏损也得硬着头皮做下去,靠着广告营收和游戏运营勉强扭亏。
“我躁郁症最严重的那半年,就是去年这个时候,实在提不起精力,身边人就慢慢离了心。去年七月的时候董事换届大选,输得一塌糊涂,也是靠着d国这家游戏公司的合作权才勉强把江呈推上总裁的的位置。”
公司贪这块饼,就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个占据总营收过半的项目遛走。但江呈一个大学没毕业的毛头小子,能服众才是怪事。
秦深想到了这一点,时刻关注着公司的动向,却没想到合作商那边率先出了问题。连着两个季度玩家留存率变低,对方不从游戏本身找原因,也不打算开发新游戏,却要考虑换个运营商合作了。
何有时大学时主修经济学,她虽然不知道细节,却能听得懂意思。最初的江氏传媒是家族企业,后来因为债转股,更名为智宜传媒,江家失去控股权;再后来秦先生又被公司董事孤立,公司的老人不念旧情。等到合作一断,公司资金没法回笼,怕是要凉。
何有时摸摸他的头发,前几天刚修过的,发茬尖捎有点刺手。她问:“如果公司真的破产,秦先生会负债么?”
“不会,但资产会缩水一半。”
“那江呈呢?”
“他现在手里股权只有7%,丢了也就丢了。江家底子厚,算不得什么损失。”
何有时试着问:“那……你还想挽救下公司么?”
秦深笑了下,两人面对面坐着,热气呼到她脸上,有点痒。
“不想。”秦深坦然答。
话落看着她的眼睛,补上后半句:“但是外祖父会生气。公司是他一手带起来的,我被董事逼下位那时候,他就气得脑梗复发了,如果再有什么波折,想来会气得够呛。”
她这没头没尾几个问题,反倒让秦深理清了思路,深吸口气:“我不能让他失望,更不能对不起江呈。”
何有时圈住他脖子,埋在他颈窝蹭了蹭,有长辈的压力在那里,秦深不努力就是不孝。偏她人脉窄,圈子也够不上这个层次,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自己能帮到什么忙,整个人丧得厉害。
“我能不能问一个私人的问题?”
秦深听出她语气慎重,等着她问。等来的却是自己始料未及的一个话题。
“之前孙尧说你的躁郁症已经快两年了,失眠的时间还要更久,你家人都不关心你身体的么?……我说句招人嫌的话,江呈是你表弟,能帮自然是要帮的,但公司经营不善也不是你的过错,为什么会有对不起他一说?”
何有时坐直身子,咬着下唇看他,眼睛红得厉害,看起来快要哭了。
秦深静默好半天,开不了口。父母离异后各组家庭的事他先前跟有时说过,想了想,只剩下一件事能说。
自懂事以后,他就很少有与人开口诉心事的习惯。小时候父母聚少离多,见面就吵,年少心事都闷在心里,后来国外呆了快十年,回国后同个圈子的旧友早就断了联系。除了忙公司的事,再没什么可值得一提的事,当真活得如一潭死水。
让他把心底最深的秘密翻扯出来讲给人听,实在有点难以启齿。
“不想说也没关系的。”何有时看出他的为难,勉强笑了下,“毕竟,我还算不上是太亲近的人。”
她轻轻拍拍秦深肩膀,声音小了许多,低声重复:“不想说也没有关系的。”